《蛇足》也青

十七岁的一个夏天,我掌握了“全部”的武侯奇门。
父亲和我说,这并不是全部,还有最后一部分。他还和我说,从现在开始关于你的选择我不会参与,你已经是个能做出成熟决定的人了。

我站了良久道,好。


我失败了,精疲力尽的趴在地上,如蝼蚁般痉挛匍匐着。长辈们忙围过来安慰我没关系,他们的关心不是假的,他们说没关系也都是发自真心的,他们不怪我。我支起手臂撑着地面,想自己爬起来,可背上千金重,死死的压着我,把我每一节脊骨都压碎,不费吹灰之力似的蹂躏着我的筋骨,将我狠狠的摁回地上,仿佛要压我进土里。我起不来,可我更不想这样,便顽抗固执的抗争着,喉间发出一声抑制不住的低吼。诸葛萌红着眼眶,吸了吸鼻子,被二姨拦着没有过来。
这份沉重是独属于我的,有着几百年重量的、诸葛世家的荣耀。


我没事,你们都回去吧,我自己呆一会。


不能流露出一丝软弱,不能停下,哪怕是敲碎脊椎的痛也要忍住。
我不能退缩,即使心底抗拒,想下意识的回避失败和狼狈,依旧要昂首挺胸的走下去。因为我是近百年来最有可能继承全部武侯奇门的人,我若是不突破这口瓶颈,不单单是自己憋屈的问题了,整个诸葛世家都会受到沉重打击。
其实说白了,没什么为什么对不对之类的,仅仅是我姓诸葛,我是诸葛青。就这么简单又不讲道理,简单到残忍。


龙虎山我去了,毫不犹豫的去的,抱着扬一把武侯奇门风光的玩心。怪人很多,我原本以为只有张灵玉值得注意,然而冒出来张楚岚和他的打手姑娘,还有那个人,唉……王也。
我是个很利己主义的人,偶尔善良,直觉很敏锐,哪怕有一丁点的风险我都会规避开,我必须做到最好,做到万无一失。可我输了,输得一败涂地。
那是什么?比我的还要漂亮的蓝色啊,是比我的更温和强大的蓝色。王也的指尖沾着血,隔着几米抹在我胸口大穴上,我想起了五岁时被父亲扔进池塘里的恐惧,非常冷,冷得我喘不过气,如手一般扼住我的脖颈,往我的嘴里钻,无孔不入,几近窒息。


可以了。王也说。认输吧。
好……


任何人都可以输,我不可以,我没有回旋的余地。你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?我也想看看啊。


诸葛青!你给我停下!
你告诉我。我捂着嘴以防血喷他一身。你告诉我吧。
何必……
我不是输不起,只是不想不明不白的输。


我说谎了。


如果说十七岁那天的失败给我的傲骨敲了个裂缝,那这次便是不留任何情面的一脚踩碎。王也踏的不是场地,踏的是我。他布的不是八卦阵,布的是死局。
我的内景愈发波澜泛滥,比先前还要汹涌,如深海般表面平静,其中隐藏着惊涛骇浪蠢蠢欲动着。从龙虎山回来,我闭关了小半周,一闭上眼全是蓝色,以及动作随意淡然不惊的王也。我陷入从未有过的焦躁和迷茫。没有人能帮我,这个道理从被选为继承人起我就懂。我被迫习惯了孤独,习惯了独当一面,习惯了站在人前挡风遮雨,我并不觉得累,反而很骄傲。但偶尔也是会有些疲惫的啊。
风后奇门,风后奇门。诸葛青啊。我坐在窗框上,垂着眼看月色下的庭院,积水空明,水还是水。


水还是水。


王也是个好人,好到过分。所以说我最讨厌和同行打交道,尤其是优秀的同行。
诸葛观那三个缺心眼儿的,挖苦嘲讽了几句,嘴上不说明,到底还是心疼我,憋不住去撩嗤王也找揍去了。我很感动,然后交代王也,帮我好好教训下这仨玩意儿。
成成成,没得问题。王道长也挺爽快的答应,然后果不其然的揍了他们仨一顿。
我和王也在帝都吃了一圈,他一开始挺不想管我的,架不住我连哄带骗,终究还是默许我帮他办他家里的事了。又是绑票又是白搭术士内景的,我好歹在王也那儿排上号了,男人之间嘛,混熟的最快方式无非是共苦抽烟谈人生。
张楚岚办完事先走了,风后奇门我也看到了。就那么回事儿吧,所谓伊人在水一方,溯游从之道阻且长,不是我的再怎么惦记都没用。说不想要是假的,我是羡慕,可出身和教养不允许我做出伤天害理的事。就像考试一样,从小到大的学霸被泥腿子给压了,会不高兴不甘心,会想挖门道洞搜罗他用的哪个教辅,还跟他耍一点小脾气,但不会给人家杯里下药,收卷时涂他的缺考标记,换他的涂卡铅笔。还有点良心,不算是个卑劣的人吧?
我打算订飞机票回去了,王也从炸酱面碗里抬起头,说,老青,你再留几天吧。


干嘛呀。
我亲自给你做顿饭。


王也做饭是清清淡淡的口味,像他的人一样,平和,温润。
我咬着筷子,心里怪不是滋味的,二十年来我头一次感到愧疚。他是真的对我好,真的把我当朋友,什么都不图的付出。然而我不是,虽说现在对风后奇门的渴望少了些许,但是……但是我从一开始接近他就是有目的的啊。


青,青。王也叫我。
怎么了?
没事儿……他张了张嘴,又合上了,沉默了一会。兰溪下雨了,你走的时候多穿一件。
噢,好的啊。


王也看着我,仅仅是看着,我也看着他。
我知道他刚才想说什么,但他没说出来。


走了,不要送。


我扔下筷子,擦了擦嘴,很潇洒的披上外套。
怪没劲的,明知道我想干什么,还毫无防备的当我是朋友。谁稀罕啊真是的,什么人啊这是,烦死了,看他那德行就来气。王也,王也。我愤愤的出了单元门,一回头,望到王也站在窗边,冲我挥挥手。我突然觉得很难受,眼睛酸疼。

要是王也不会风后奇门多好,这个人不是王也该有多好。你说我学会了全部的武侯奇门,该多好。
世上没那么多如果和应该。



你听我说!听筒传来噗的一声,王也喷麦了。
我做每件事都是先为自己考虑,说到底和你没关系。
你屁话,诸葛青你屁话!你想干什么?啊?你不能犯浑我告儿你。
到游碧村谈,或者再也别和我谈这个事。
你混蛋,你等着。


挂了电话,我窝进后座里,捂住了眼睛。
真正优秀的人不止是一两个方面优秀,性格,能力,处事,举动,他哪里都会是优秀的。我不是这种人,我太卑劣了。和王也一比,不仅输了功夫,还输了气度,如十七岁满脸土灰的我一般狼狈不堪。我真的是输不起的,心性太差了,太龌龊了。
王也来的很快,倒没揍我,大老远气势汹汹跑过来,距离我半米又停住了,看了我一阵儿,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。

马仙洪带着上根器围攻,有那么一秒,一秒而已,我迟疑了。王也不在了的话……我的内景是不是就可以平复了?


青!跑!


我吓了一跳,如梦方醒。虽然迟疑,好在手上动作没有停顿,下意识的攻向马仙洪。王也愣了,睁大眼睛瞪着我,我自己也愣了,随即又笑出声。
啊,这不就是答案了吗。在我心底,其实一直没真的想做害他的举动,尽管起了杂念,但生理控制下却有了动作。我担心着他的安危,这无关奇门,只因为他是王也啊。


完了完了,这可麻烦喽。


王也对我越好我便越难过,我回报不了他,我动机不纯,不配他如此珍重。他是春日里温暖的阳光,包容着我的卑劣和龌龊,可我只能如地里见不得光的田鼠般躲藏。习惯了黑夜的田鼠,会被阳光刺瞎眼睛的——所以我把眼睛闭上了。
为什么我不能为自己疯一次,简简单单的,纯粹为自己而活,对讨厌的事说不要,只是做我自己,不是诸葛青,而是他一口一个叫着的青。硬碰硬要亏啊,我眉角一抽一抽的疼,但潇洒走一回也不太赔。


我站住了,脚尖点地,一定中宫。


“青!”


足跟平落,二踏八卦。


“诸葛青——!”


王也嘶吼着,我头一次见他这么激动。
是一场风了,清悠悠的绕过来,围了个圈,轻柔又不送拒绝的把王也推了出去。昏暗黑红的暮色,未灭的山火散出淡灰的烟,空气中飘荡着粉尘,洋洋洒洒的落在地上。
我站在马仙洪那一票异人中,睁了眼,深蓝色的灵气如长明的幽火,飘摇在风中。 我对着王也轻笑,背后灼灼燃烧着,热气鼓吹起衬衫,燎舔到我的腰身。是肆意的火,明媚热烈的跃动着,似是要燃尽我所有的卑劣。我隔着火去看王也,看不太清,隐隐约约瞥见他乱糟糟粘了碎发的脸和震惊的眼神,其实说震惊不太准确,不去说是惊恐和无助。你看这个人,都这种时候了,还这么护着我,怕我折在这里。他这么好,什么都肯给我,又什么也舍不得给我。


交到你这个朋友,够本,不亏啦。我做什么事都是优先考虑自己,可是啊……算了。报仇还是咋的那都是你逃出生天以后的事啦。

可是这一次,我想你好,想你不要为难。


我听到王也骂了一句,他之前从来没当着我面说过脏话。他骂,我操了。随后便蹲下身,极其疲惫的挠了挠头。


得,我教,我教到会,知道多少教多少。
你干什……
放诸葛青下山,今天要我命我都赔给你们。


什么啊这是,你又不欠我的。我想怼他,但话到嘴边说不出口。我怕我一张嘴会让人听到颤音。
我越来越不想和王也打交道了,之前真是没睁开眼才死乞白赖缠着他不放,这回好了,他掉头倒贴了,玩脱了。

我再遇到他是在三天后,马仙洪带他去弄炉子,我坐在石头上泡水。
王也遥遥的看着我,我忽然觉得他眉眼间多了几分尘世气。刚下山的王也是山人,在北京的王也是道人,现在的王也是世人。七情有四,六欲参半。我把他拖进了红尘中,让他染上了人间的颜色。一旦心里有了柔软的地方,再仙的人也会生出愁绪,他那块地方写了个名字,我都知道,他也知道。
爱人是地狱,被爱也是地狱。


两更,我辗转着,枕下是刚看过的那本东西。
石破天惊,惊雷滚滚,我坠在空中无处可握。


你不知道敲门啊。
跟你不用。王也翻窗进来,坐在床沿上。
我有时候真烦你。
是吗。王也躺下来,我背冲着他。没办法,你只能受着了,你先招惹我的。
滚蛋吧。


屋外的蝉鸣声弱了,流云飘过月前,投下稀疏不均的影子。我伸出手,放在月光照的到的地方,握住一把清辉。王也横过臂,虚虚的拢住我的手,他的头缩在我的颈间,不安的蹭了蹭。
不会是朋友间的动作,还是那样,我知道,他也知道。我们之间的默契便是一个不说,另一个也不说,耗到一方想说或者是一刀两断。说不说并没有太大意义了,因为彼此都清楚,这很顺其自然,就像天生一对似的。


“回头吧。”
“我回不了,你抱着我,我怎么回。”
“你别皮,你清楚我说的什么。”王也收紧了手,死攥着我,“还不晚,只要你想,张楚岚那边我有对策。”
“你当时在龙虎山时,有想过会生出什么变数么?想过会对我的人生产生什么影响么?”我淡淡的问。


又是沉默。
从几时起我们间的沉默愈来愈多,我记不得了,我非常累,想无牵无挂的睡一宿,醒来后王也还是王也,诸葛青还是诸葛青。可王也一直是王也的。


“你答应我。”王也颤声,“你答应我啊……!”
“……你这人啊,真是的,得了便宜还卖乖。”
“命数天罚让我来担,你停手,跟我回去,可以吗?”
“王也,停不了了。”


我不怨你,但我就是迈不过心里这道坎啊。
不想迁怒任何人,张楚岚没做错,你也没做错。为了天道常运,牺牲我诸葛青无关紧要,我理解是理解,可终要有人要为逆天改道负责的。


“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啊王也,哪怕你有一点私心,一点点也好……”

只要有一点点,我都会想方设法解释自己的卑劣。我都不至于如此纠结。


“……我给你。”
“我不想要。”我把脸埋在被里,“我不要了。太晚了。”


你走。我说。
连带着你的东西一起走吧。



王也在等一条消息,报平安的消息。
游碧村最后一夜,王也公报私仇的揍了诸葛青几巴掌,嘻嘻闹闹看似无事发生,实际上自那天夜访起,他们一直没说过话。
诸葛青被带走了,看张楚岚的脸色,事态不容乐观,怕是凶多吉少。张楚岚够仗义,不用他拜托便主动答应,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,多少把诸葛青毫发无损保下来,完事了肯定回电话吱一声。小半周过去了,王也没怎么合眼,几乎没睡,就坐在沙发上等着,洗澡都得塞防水袋里带进浴室。终于在第五天,王也的手机响了,QQ特别关心的提示音突兀的响起,弄得王也一个激灵,连忙捞过来看,指尖儿直抖。
是一条语音,短短的五秒,蓝色的气泡跳得跟王也的心似的。


王也一共为诸葛青算过两卦,一次是他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感情时,一次是诸葛青出了游碧村。
两次的结果都是一团山火,危险而美丽的燃烧着,王也义无反顾的凑过去,在快要触碰到外焰时才猛然惊醒,堪堪躲开退出内景。他往后一倒栽回床里,大口大口的呼吸。诸葛青当年在龙虎山,看到的也是这般景象吧,明知会粉身碎骨,却还是忍不住去看,去接近,葬身火海,至死不渝。


飞蛾扑火。

所扑何物?火。
谁为飞蛾?我。



“王也,兰溪下雪了。”

他到家了。


[end.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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